抢通洪水“孤岛”江湾镇：有人遇难，有人收到预警未撤离

记者｜陈蕾 刘昱秀

实习生｜钟宸 林铭溱 杨娅萌

编辑｜彭玮

粤北文旅小镇韶关江湾镇，与山水为邻，在4月下旬遭山洪突袭，又因村庄村民持续断联超过36小时而引起关注。

澎湃新闻记者探访了洪水涌过的韶关江湾，居住在此地的人们从4月19日起就目睹来势汹汹的降雨，随后几日遭遇次生灾害——山体滑坡、房屋垮塌、断水、断电、断网……

我们在走访中确认，除了“韶关发布”披露的一名救援队员在洪灾中去世，江湾镇至少还有一位居民遇难，目前当地暂未更新死伤者和失联者人数。

洪水到来前，在江湾镇低洼地区的几位受访居民均表示收到预警，但有的未提前撤离。另有一些居民表示在洪水暴发当日才收到撤离通知。受访者对山体滑坡的发生都很意外。

据气象部门消息，4月24日夜间至26日，韶关市遭遇新一轮强降雨过程，或给抢修通路带来新的困难。在第二轮暴雨来临前，当地协调大巴、直升机，群众已完成转移出镇。

洪水涌入房屋，与女孩“齐肩高”

4月23日，江湾镇的抢险救援已进入第四天。

沿着两天前被抢通的318县道缓缓驶入——这条县道是韶关市区进入江湾镇的唯一通道，15公里路上基本无信号，盘山公路旁能看到被强降雨冲刷的痕迹，山体裸露出大块黄色。车辆不时经过泥坑，水“哗哗”地向上腾起。大型挖土机仍在继续清理淤泥。靠河的一段路，有围挡被冲毁了，临时放置了路障。

4月23日日间，318县道上挖机仍在工作

逆向而行的居民徒步出镇，水漫到小腿肚，他们提着行李小心地蹚过泥浆；有人带着自己的小狗往外走，狗毛染上了泥。在江湾镇的一个交通管制点，陆续排列着挖掘机、水利车、民兵车、救护车、救援队车、殡葬车。

镇中心的街上，被洪水冲坏的车辆斜着停在路旁，保险杠、前大灯皆已损毁，沿街各个商铺卷帘门紧闭。

镇中心区域

站在通往安置点江湾中学的桥上，能看到江湾河水裹着泥浆和黄沙向前涌动，挟带着树干、树杈、树枝、瓦砾、家具。靠河的两幢民房底层一片狼藉，桌椅、置物架杂乱地堆在靠河一侧，23日傍晚，两名妇女戴着口罩踩在泥浆上做屋内清理。

一名4月22日赶到现场的救援官兵说，自己是做卫生院清理的。山体滑坡后，树把车砸烂了，车堵在了卫生院楼下，泥巴和树枝都堵在里面，淤泥没过了腿，2天内，他们用部队的挖机拉出了3台车，清完了泥。

卫生站附近挖机在工作，清理淤泥

他提到，4月21日直升机送队员去后山救援，因为桥断了，只能用绳索系在桥的另一端，人拽着慢慢过去，去寻找失联人员。

江湾镇下辖1个社区、6个行政村。户籍人口7000多人，常住人口2000多人。江湾镇的宣传干部介绍，镇上通知了沿山居住，有危险隐患的居民撤到安置点。

在江湾中学安置点，有的部队官兵累得坐在树下，眼睛眯了起来。学校实验室的黑板上还有没擦掉的数学公式，一个队员踩着烂掉的雨鞋到这里领新的雨鞋。

江湾中学安置点

江湾中学安置点

13岁的女孩杨树婷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和其他灾民一样被安置于此，等待转移。她和弟弟、奶奶住在湖洋村委黄陂谭村小组，奶奶住一楼，她和弟弟住二楼。4月20日上午，杨树婷听到打雷声，楼下有人叫他们下去避险。他们家靠河，看到水位上涨后，杨树婷心里害怕，和家人去了村文化室避险。

下午她回家一看，靠河的阳台塌了，一楼的家具有的被水淹过，有的直接被冲走了，房间里堆了很多淤泥，身高一米五左右的杨树婷用手比齐自己的肩膀，说房屋内的进水痕迹有这么高。

民房外墙上洪水淹过的痕迹

杨树婷的父母在外务工，她家原来是梁屋村的，因为拆迁项目搬去了黄陂谭村。这一次洪水后，奶奶不想出镇，回了梁屋村住，但妈妈让杨树婷和弟弟到江湾镇外的叔公家借宿。于是4月23日这天，她带了衣服，独自带着小学年纪的弟弟在安置点等待撤离。

在人声嘈杂的学校二楼，她说着说着，头低了一些，脸上划过泪滴。给她上过课的钢琴教师站在边上说，“为什么从小长大的地方变成这样子，（树婷）可能有点难受”。

低洼地居民收到预警，有的未及时撤离

4月19日起，广东省韶关市遭受连续性强降雨，24小时降水量100-250毫米的雨可称为大暴雨，而江湾镇19日上午11时录得老电站水库1小时最大降雨量即达127.4毫米。

当晚大雨，镇上开始洪水预警，有人带着手摇报警器，有警车鸣笛，有工作人员在河边拿手电筒反复照，让大家注意水。镇上居民张宏称，当时他没有撤离，“没有这个思想，2022年也有场水，比这个还大。”他记得那一年自己开的饭店内水淹到差不多1米了，今年才20厘米。

江湾镇宣传干部事后向澎湃新闻回忆，4月18日、19日，接到应急管理部门的预警后，他们陆续通知了住在低洼区域的居民转移。当地村干部通过微信群、大喇叭广播，以及上门通知孤寡老人的方式，确保居民安全撤离。若有居民不在家，或暂时无法取得联系，则在其家门口拉一条警戒线，提醒其撤离。

也有两位湖洋村居民称，他们是在洪水暴发当天收到的撤离通知。

王永辉便是如此。他在江湾镇上开了一家客栈，地势低洼，在20日之前，他收到过韶关市三防办的短信，说有强降雨，注意安全。20日当天，王永辉收到镇政府的电话撤离通知，但他认为客栈有逃生通道，一直到洪水暴发才撤退。

他回忆，4月20日8点40分，洪水暴发持续有四十分钟。洪水冲碎了客栈1层的家具、家电、门窗。折返时他看到客栈一层水位一度高达2米。

据《韶关日报》，截至4月22日18时，江湾镇6名伤员已送粤北人民医院救治，情况稳定。4月22日，新华社报道，韶关市1名救援人员死亡。此外，澎湃新闻记者目前了解，江湾镇至少还有1位遇难者，是江湾社区的一名中年居民。

据微信公号“韶关发布”，20日当天，应急救援队队员刘永嘉处于休假状态，但接到通知后马上穿上了工作服，去桥头防守。

9时05分，刘永嘉向镇上干部汇报事情，说听村民反映好像有地方塌方，想去看一下。这名干部说，刘永嘉汇报完去拿车，想去报告地核实情况，但往上跑了没有半分钟，打雷般的声音噼里啪啦响起，山体滑坡速度很快，人被掩埋在了其中。

在镇上开饭店的张宏目睹了山体滑坡。那10秒之间，山上的石头、泥沙、树木“哗啦”一下推下来。半小时内，镇上多处塌方。

那一天，山体滑坡带走了刘毅的岳父。刘毅是江湾社区居民，20日当天他在韶关市区工作，一天都联系不上在江湾社区的家人，晚上在道路没修通的情况下选择了徒步进镇。

他家的房子被山体滑坡冲垮了。回去后，他看到岳母已经昏迷，听说妻子带孩子跑出去的时候，有应急队的人在附近。儿子头部受伤，包扎了，但可能受了惊吓，不怎么说话，女儿躺着，两个脚动不了。

山体滑坡后

4月20日到21日早上，江湾镇持续降雨、打雷，直升机难以开展救援。据他介绍，21日，岳母醒来，昏昏沉沉，应急队在中午派了直升机接他们，政府确定了停机点，救援兵抬出他的岳母，送去粤北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岳母伤情相对较重，额头处裂伤，约有十厘米长度，可见骨头，脖子挫伤，有肋骨断了，大腿靠近膝盖处动不了，无法行走。

张宏知道镇上下大雨会发洪水，但没预料到今年会有山体滑坡。以前镇上老人说，下大雨就往山上跑，但这次山显得危险。

说起这些，张宏叹了气，“我们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以前没怕过，现在才知道怕。”

村民断联超过36小时

江湾这座文旅小镇在山洪下遭受重创。

伴随着镇上文旅产业的发展，王永辉在2021年建起了客栈，有3层高。他提到，江湾镇早些年就在发展“美丽乡村”、乡村振兴、乡村文旅。

江湾镇水系发达，镇上森林覆盖面达94.7%，被称为“韶州氧吧”。公众号“武江发布”于2023年发布的一篇文章提到，2023年以来，武江区江湾镇锚定“森林小镇”发展定位，有音乐文化，有山水风光，也有温泉资源，积极探索休闲度假游、乡村体验游等旅游形态。

4月19日晚上，杨萍从平日居住的韶关市区回到单位，她和丈夫是湖洋村下辖倒流水村小组的电站职工，轮到她值班时，她会带孩子住在村里的单位宿舍。

雨一直下，从小雨变成大雨，一个晚上她都能听见打雷声。第二天早上7时，她收到低洼处居民转移的通知，看到镇上有居民跑了，但她觉得自己住处地势较高，且电站防备很严，没有转移。上午九点，她看到河水上涨，听到咚隆一声，“对面房子不见了”，“以前这样（下大雨）没塌方的，不知道会这样”。

她们一家先跑了出去，又折返捡了衣服和钱财跑出来，到电站旁球场上。23日，她和孩子在江湾中学的安置点等待转移，而丈夫还在电站参与抢修工作。

杨萍说，地被山上流下来的水泡了，家里种的菜都没了。

江湾镇商铺老板张伟说，20日河水涨得特别快，三分钟就涨到了小腿高，“前后不到二十分钟，河流水涨了一米，有轰轰的声音”。

4月20日9时30分，村民与外界通讯断了，江湾镇只能用卫星电话与外界联系。当日19时，广东省水文局韶关水文分局升级洪水红色预警。根据韶关市气象局当晚消息，武江区江湾镇出现274.2毫米的降水。

江湾镇宣传干部告诉澎湃新闻，滑坡发生后，镇上立刻向区里报告了情况，区里调度当地部队带着卫星通讯设备赶到镇上，先帮他们和外界取得了联系，又帮忙转移群众。

民间救援队韶关乐善义工会的李德庆参与了此次江湾镇救援，他说，江湾镇的山是泥石山，泥吸收了水变得松软，塌方导致道路中断，使车辆通行、转移人员变得困难。另一个难点是通讯，除镇上部分点位，从县道进镇的15公里路上信号一直不好，和干部联系、沟通物资困难。

抢险现场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介绍，截至4月23日17时，个别村往镇上的道路还在挖，江湾镇通讯基本恢复，4月23日能确认通过卫星电话和镇里每个村村委会联系上。

等水退下去一些，张伟再回自己店铺里，50平的屋子内，洪水淹了有一米高，电器报废、日用品被淹掉了。

张伟的姐姐在梁屋村，从镇中心通过去的道路还在抢修。到23日下午他没联系上姐姐，但梁屋村村委会和他确认了姐姐的安全。

正在抢修的通讯员工

洪水的启示

救援队员李德庆认为，从这次灾害中有三点启示：其一，房子不要靠山建设，建设时注意地质灾害；其二，4月19日晚上当地发过预警，但不少居民没什么反应，需要提高防灾意识；其三，镇上需要配备应急救援装备，如卫星电话，江湾镇的6个行政村在洪灾发生前并没有卫星电话。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原副总工程师程晓陶认为，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极端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都在增大。因此应尽可能提前做好防汛工作的准备。

4月4日，广东省防汛防旱防风总指挥部印发通知，宣布全省于当天进入2024年汛期。

程晓陶介绍，广东汛期一般是每年4月15日开始至10月15日结束，但每年进入汛期的具体时间，按广东省的标准，是该省一半以上的站点日降雨量达到38毫米以上。由于南方汛期长，按降雨成因和特点又分为前汛期和后汛期。

程晓陶表示，今年的气象异常在于，尚在4月中，粤北地区就出现了大范围持续多日的强暴雨天气，形成了北江流域的特大洪水，比2022年6月北江的特大洪水提前了近两个月。

为何相较往年，此次汛期提前了？

4月24日，国家气候中心首席预报员郑志海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今年华南地区的降水与厄尔尼诺事件存在明显的关系。”

今年华南前汛期强降雨多发频发，一方面，在气候变化背景下，江南、华南等地的气温较常年同期明显偏高，气温升高会增加大气的含水量，同时也会增强对流的强度，使得强降水事件偏多；另一方面，受到厄尔尼诺事件的影响，四月以来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持续偏强引导来自南海和孟加拉湾向我国南方地区输送的水汽极为充沛，同时配合青藏高原和华南地区的环流异常，形成了多次的强降水过程。

“近期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强度是偏强的，但它的位置是偏南的，因此配合高原槽和南支槽系统的活跃，使水汽负荷的中心主要位于江南南部到华南中北部这一带，所以导致了这个地区的降水是异常偏多的。”郑志海说。

4月22日，中央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和强对流天气蓝色预警。当时预计未来三天，广东中南部在内的部分地区还将有大到暴雨、局地大暴雨出现，并伴有强对流天气。

广东省气候中心气候应用服务首席庞古乾称，强对流天气产生需要三个基本的天气学条件，包括：丰富的水汽含量和水汽供应来源；不稳定层结；足够的抬升启动机制。广东省的强对流天气具有活动期长、类别多、频数高、局地性显著、过程明显、破坏力大等特征。

4月24日凌晨两三点，张宏收到消息说整个江湾镇的居民要撤离。到第二天早上6点，不少居民起床收拾好了衣服。

湖洋村与江湾镇中心隔着河，通路的桥被冲毁了，救援队员等河流水势放缓时拉了安全绳，协助村民涉水转移。张宏说，镇上有老人手脚不方便、瘫在床上，不想撤离，救援官兵为他们安全着想，强制性安排撤离了。

当天，客栈老板王永辉搭直升机离开江湾镇。直升机把居民送到韶关市公安局会议室，大家再各自投亲靠友。王永辉的客栈一层淤泥有五十公分深，他离开这天，救援官兵还在清理，他说，“等政府确认安全之后，我们还会返回家园重新建设。”

部队官兵护送灾民上直升飞机

水利部珠江水利委员会水旱灾害防御处副处长王凤恩在4月25日接受央视采访中提醒，整个汛期都需要时刻绷紧防汛这根弦。根据预报，后面几天还有降雨，目前面临的情况是，北江大部分水库堤防刚刚经历过涨水退水的过程，马上将再次面临快速涨水的考验；部分水库的水位还比较高；前期降雨比较大，土壤的含水量也比较高，山洪灾害风险比较大。

（应受访者要求，杨树婷、王永辉、杨萍、刘毅、张宏、张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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